当前位置: 首页> 目的地> 他牵引我,望见诸多大师身影 | 顾月华
  • 他牵引我,望见诸多大师身影 | 顾月华
  • 2022-07-30 19:24:34
  • 任书博先生引领我兜兜转转,于上海滩与那些大师相遇、求教或擦肩,虽因自己的幼稚、浅薄,并未有缘传承其中哪位的衣钵,但在我心中奠定了对中国画家更深的理解与敬意。


    任书博


    任书博把名字说出来,把我们都吓一跳


    回顾一生中那些慈蔼、严格、怪癖却卓有成就的老师时,奇怪的事发生了———我面前浮现出一个微笑,这微笑出现在我在高中认识的美术老师任书博的脸上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任书博老师希望得到我父母的允许,带我去一一拜访,看我愿意跟哪一位老师学画。父母就问:任老师,你都认识谁呢?他把名字说出来,把我们都吓一跳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任先生的意思,他的水平教不了我,但是也许那些老师可以对我有帮助。我喜欢哪一个,他就去请求他们收我为学生,单独教我。

        

    任先生果然神通广大,打电话来约我。我从常熟路走到他在淮海路上海新邨的家,认识了他妻儿。他妻子是江南女子,娇俏温柔大方得体,默默地做家务。儿子在读小学,很调皮。任先生便带我坐电车到各位画家家中去。 

        

    好像最早去见的是水彩画家李咏森。李先生又高又瘦,画些风景与静物,是中国水彩画的先驱之一,1959年时任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水彩画教授,兼任上海美专国画系、油画系、工艺美术系教学工作,在上海的名气很响。他住一套大楼公寓,墙上挂了许多水彩画,以城市风景为主。可我不太喜欢他的水彩画,反而很快被他的夫人邵靓云吸引了,她打扮靓丽,风姿绰约,也画水彩画和中国画,画得明快流畅。那一面以后,我没有机会再见他们。   


    李咏森


    任先生对于我的选择全无责备。他不久之后带我去拜访的第二位画家是陆俨少。陆俨少之大名,以我的想象应该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画家,结果,陆先生躺在屋角一张床上与我们说话。天气很热,那年头都没空调,门窗大开,他有些衣冠不整地躺着,似乎是在病中,摇着一把大蒲扇,屋子里杂乱无序。他那不羁的懒散,当时也让我有过打退堂鼓之念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为什么任先生先带我见水彩画家,后再见中国画家呢?当时我只懂画水彩,水彩与国画都以水为重,水彩画是颜料与水直接溶合,在不渗水的画纸上表现色彩层次及透明光泽;水墨国画却利用吸收渗化水分的宣纸,让它们在交溶中产生深浅虚实的效果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我后来慢慢懂得,陆俨少先生的画非比寻常———人家评他的技法为“前无古人”,因他在对各种笔墨技法进行探讨后,在自己的作品里有突破,有创新,呈现出新的层次感,如对勾云、大块留白、墨块等技法的运用。我当时是一个初见世面的学生,跟他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,怎能看懂与李可染一起被誉为“北李南陆”,以传统笔墨意蕴审视成就显然在李之上的大师?   


    陆俨少

        

    因为陆俨少和任书博都是吴湖帆的入门弟子,所以,任先生才能随意带一个学生到陆先生家,让我看到两个不拘小节的画家汗流浃背地喝茶聊天。而懂得欣赏这一幕,是经历了差不多大半世沧桑以后了。  

     

    在钱君“无倦苦斋”那一晚开了眼

        

    接下去,任先生又带我去张充仁先生家,记得是在一条弄堂里。   

       

    张充仁在油画、水彩和雕塑方面造诣很深,又是从海外留学回来的艺术家。他戴一顶法国帽,穿西装背心,感觉比别的画家都“洋气”得多,看了他很多欧洲速写,非常佩服。然而,我觉得他并没有兴趣收我做学生。


    张充仁

       

    终于,有机会去拜访一代油画大师颜文梁。颜文梁住上方花园,就在我住的常熟路尽头的那段淮海路上,所以交通便捷。颜先生说的是一口苏州话,我跟他很容易便有了乡亲感。他开创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,后来成为浙江美术学院的前身。颜先生个子不高,脸胖胖的,眼睛很小,嘴唇特别厚。蒙他厚爱,决定教我,我通常下午一点左右去他家,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。颜先生睡完午觉下到客堂里,就给我开讲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颜先生的画非常多,他会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解说给我听,一张张翻给我看。有的画是裱在玻璃镜框里,如粉画《厨房》,画一个厨娘坐在中式大灶前,所有物体极尽真实,细节刻划精致入微,此画是得了1929年法国春季沙龙荣誉奖的。有的则是在一张一张硬纸板和三夹板上画的写生。当年在欧洲他很穷,买不起画布,就在那些硬纸板上画了一张张彩色速写及光影写生油画,有极美的印象派色彩,让我非常入迷。  


    颜文梁

        

    任书博先生说,还有几位老师你必须要认识,我带你去开开眼界。其中一位便是钱君匋老师,他是金石篆刻与书籍装帧权威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夏日傍晚,我俩走进弄堂里一栋小洋房。钱先生像要“现宝”似的,领着我忽上忽下,到各房间里看东西。他家每间房都有不同功效,一幢房子被侍弄得像座美术馆。有的房间他用来放画,有一间亭子间则放他的金石刻印,里面很多图章,装帧精美绝伦。也有的房间里堆放由他作封面设计的书籍,排列得像展馆一样别致。他把金石印刻精品拿给我看,我似懂非懂,点头答应着……   


    钱君匋

        

    钱君匋先生是一个不平常的人物。他是鲁迅的学生,中国现代装帧艺术的开拓者,曾为鲁迅、沈雁冰负责的《小说月刊》、叶圣陶负责的《妇女杂志》、钱智修负责的《东方杂志》及诸多名家著作担任装帧设计,也是中国当代“一身精三艺”的名家。他一生治印两万余方。那一晚,在他的“无倦苦斋”,我确实开了眼界,领略了金石篆刻臻于至善的境界。  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任先生还坚持要我见一见吴湖帆先生,劝说吴先生收我做弟子。吴先生居住的地方并不宽敞。去时他不在家,有个学生招呼我们,说老师有事出门,一会儿回来,让我们在二楼坐等。中式的太师椅坐久了很不舒服,我们干坐两个小时,没见到吴先生,便回去了。不久,任先生再约吴湖帆,带着我又去等了两小时,最后依然没有见到吴先生。学生偷偷告诉我,这是吴先生在考验我的态度和决心。任先生还要去约,我却说,既然他不想收学生,我们便不要去打扰了。任先生也说,错啦,他是考验你有没有这个诚意。但最后想来想去,我还是放弃了。现在想来,我终是让满怀期待的任老师失望了……


    吴湖帆


    任先生的儿子惊呼:“我爸爸记得侬了!”

        

    最终,我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,在素描、油画、中国画、水粉画各科都遭遇名师。彼时,上海美术馆展出一批上海画家的油画,涂克老师画的江南风景用了三种颜色,笔下的黑瓦、白墙、绿树使他声名鹊起,风靡上海油画界。他时任上海美专油画系与雕塑系主任,诲人不倦的任书博先生又把我介绍给他。后来,涂克被调回广西,这时我也被分配到河南,但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再后来,我离沪出国,漫漫几十年人事丕变中,我与任书博先生也失去了联系。但我时常怀念他,任先生如此厚待我,其实他对别人也一样,他为人的至诚至善,在美术圈内外赞誉有加。我怀念任书博先生那一间局促的小屋中,巨大的书案上堆积着他的书法及国画作品。任先生字如其人,写楷书,师承秦汉及魏晋唐诸家,金石偏重周秦古玺,汉印傍及明清诸家。不仅如此,在他简陋的“松竹草堂”里,他的国画取法宋元,以画竹闻名天下。陆俨少先生评任先生时用了12个字:“擅画松竹,醇厚真挚,始终如一”。任书博的竹,程十发都叫好。他为人诚如潇洒出尘之竹,脾性率真自然。他平时一派两袖清风的洒脱,但其实有过富裕的人生。任先生从4岁开蒙识字,6岁入私塾习古文,14岁始涉篆刻,16岁作画,18岁便能有机会拜吴湖帆为师。想必他是养尊处优中过来的人,虽然后来的生活与富贵不沾边,但是他的大气与磊落,一派不羁中透着豪放,也是我在经年岁月中所见的多少显达者身上所少见的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任先生于2012年去世。在他去世前一年,我遇到他的侄女,她说,你不必去看任先生了,因为他谁也不记得,谁也不认识了。我仍向她要了任先生的地址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这一次真的是阔别。新公寓里住着父子两人,师母早在几年前去世了。他们的儿子———那个调皮的男孩已经不见,变成了一个青年画家,追随、照顾和陪伴着任先生。他扶着已经95岁的任先生出来,果然,我回答了先生几个“相同”的问题。


    任书博  


    先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后,突然问我:“你是住在常熟路的顾月华吗?”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他儿子惊呼:“我爸爸记得侬了!” 

        

    他们送我父子合出的画册《任书博任德洪父子书画集》,其中主要是任先生90岁时开画展的成果。任先生在最后的岁月里依旧发热发光,他担任上海文史馆馆员、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无论是画坛巨擘抑或印坛泰斗,谈起来都敬重他的人格和艺术成就。在艺术上,任先生穷年累月钻研感悟,自成一派苍浑重拙、敦厚涵奇之风貌,至晚年,其书法益见古朴圆健、雄杰老成、大气磅礴、浑厚朴茂。   

        

    任书博先生引领我兜兜转转,于上海滩与那些大师相遇、求教或擦肩,虽因自己的幼稚、浅薄,并未有缘传承其中哪位的衣钵,但在我心中奠定了对中国画家更深的理解与敬意。在他们毕生的求索中,中华传统文化精神融汇觉通,甚至流动在他们的生命中、血液里。任先生身上大写着温良恭俭让五个大字,读他,如读一本历史书,一本古文书,一本无字书。半个世纪过去,在我记忆中永远不会消失的,是任先生带着我一次次登门求教那一幕幕,和先生脸上永远慈祥的笑容。


    (刊于2018年4月26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·品艺版)


    点击下面链接,可读部分“朝花时文”近期热读文章:


    四月老港,上海又一个美好之地的花语和食梦

    最后一次上海行,他站在雨里20分钟,挥手……

    那个年代的上海服饰之“小脚裤”与“懂经鞋” l 管继平

    一流作家常读三流作品 | 刘诚龙

    张爱玲最扎心的马路是哪一条?| 余文

    海棠和紫藤 | 肖复兴

    恰似“无问西东”, l 张昌华

    老房子里,闻香而醉 | 李宗贤

    王蒙:中国文化自信,是从善如流的自信

    苏东坡的“不随”l 刘鹏飞


    这是“朝花时文”第1547期。请直接点右下角“写评论”发表对这篇文章的高见。投稿邮箱wbb037@jfdaily.com。 投稿类型:散文随笔,尤喜有思想有观点有干货不无病呻吟;当下热点文化现象、热门影视剧评论、热门舞台演出评论、热门长篇小说评论,尤喜针对热点、切中时弊、抓住创作倾向趋势者;请特别注意:不接受诗歌投稿。也许你可以在这里见到有你自己出现的一期,特优者也有可能被选入全新上线的上海观察“朝花时文”栏目或解放日报“朝花”版。来稿请务必注明地址邮编身份证号。

    “朝花时文”上可查询曾为解放日报“朝花”写作的从80岁到八零后的200多位作家、评论家、艺术家和媒体名作者的力作,猜猜他们是谁,把你想要的姓名回复在首页对话框,如果我们已建这位作者目录,你就可静待发送过来该作者为本副刊或微信撰写的文章。你也可回到上页,看屏幕下方的三个子目录,阅读近期力作。


    苹果用户请长按并识别二维码,向编辑打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