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|《博览群书》2011年10期
作者|王大智/口述 王美祈/整理
我出生在50年代的台湾。那个年代出生的人,对李敖不会陌生。甚至很多人都是看李敖的书长大的。但是,话虽如此,台湾知识、文化界谈李敖的人却不多;很少人说他不好,也很少人说他好。因为大家都怕他,说他是凶悍难缠的家伙,不敢沾惹他。据闻近百年前,美国著名专栏作家约翰根室(John Gunther)在《亚洲内幕》(Inside Asia) 里表示,上海杜月笙是“当代亚洲引人注目的猛汉,中国最有趣的人物”。李敖的形象,或即亦是如此。只是,杜月笙是“恶霸”,而李敖则自称“善霸”。作为“善霸”,而令人害怕,真是奇妙无比。以“猛汉”与“有趣人物”而言,恐怕李敖比杜月笙不遑多让。
写李敖很困难。因为李敖涉及的事务面向太多,而难以定位。但是我非常想写李敖。,“今天在台湾,。他们是台湾最有特色,最有历史典型意味的两个人”(两种完全相反概念下的“文”人)。我决定先写我和李敖的交往,这种写法,可以让我把这个极度复杂的人,从头整理一下。
我和李敖初次见面,是我三四十岁的时候。约了去拜访他。到他家门口,按门铃;他打开门,吃惊地说道:“你怎么和摔跤选手一样巨大!”那时候,我的确很“巨大”,有九十六七公斤。这是我和李敖的第一句话,也就是这么一句玩笑话,我和李敖的关系始终轻松,什么都可以谈,虽然我们相差了近二十岁。中国人讲辈分,对于年龄悬殊的人作朋友,有特别的称呼,称作“忘年交”。我和李敖,应该就是这样。
李敖号称,他是台湾少数靠写作发了财的人,男的是李敖,女的是琼瑶。这句话是不为过的。李敖很有钱,他在台北有七八栋房子,都在好地点。其中一处在阳明山上,整座阳明山,好像他的大花园一样。正因为房子多,他可以很神秘——戏称自己是“狡兔”。至于他的交通问题,印象里,他是开着Mercedes-Benz的,也就是德国的“奔驰”。年纪大了以后,他还自己开车否,我就不知道了。我知道的,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。
李敖说他有洁癖,这话也不假。他家可说一尘不染:永远不开窗,冬夏都以空调处理温度湿度。他不抽烟不喝酒,不喝咖啡不喝茶,只喝白开水。(六十多以后,才开始早上喝一杯咖啡。)他不打牌,不应酬,也不参加红白喜事,过着一样的日子。但是李敖很注重自己的健康,他吃一些银杏类的保养品,为了保护他的脑子。我跟他说过喜欢禅宗——很科学很简单。李敖说:“禅宗还是不够简单。我出去跑一跑,洗个澡,结果是一样的。”(他说之后,我对心物问题的解释,也开始由印度倾向中国)李敖就是这样生活简单(甚至简化)的人。所以,我去他家,只有白开水喝。有一次破例请我吃饭,吃的是清汤涮牛肉锅。牛肉很高级,但是味道淡薄。
李敖的藏书是一种景观。他有很多书,有条不紊地放在木头书架上,像是一个图书馆。放不下的,就整齐地堆在房子中间。书堆之间,仅容过道。所谓“四壁图书”并不足以形容李敖的家,因为除了“书墙”以外,还有“书城”。但是李敖的书并不分类。别人完全不能从书架上找到想看的书。李敖说他这样作,可以防止别人跟他借书。至于哪本书在哪里,他说他通通记得。
跟李敖说话很有趣,但是要脑子快,跟得上。如果抱着求知态度,一定有收获。他跟我说过君子小人问题。他说伪君子固然多,假小人也多——看似厉害,到了紧要关头硬不起来(所以,他常说谁谁玩假的)。他有“打击魔鬼”理论,认为伪君子、假小人都是魔鬼,必须严厉打击!然而伪君子和假小人像蟑螂般令人恶心。大家不愿意出手,怕弄脏了手,犯不着。可是,如果谁敢出手,就会发现那个小虫子很是软弱,一巴掌就能把它打烂。
李敖“打击魔鬼”很厉害:除了口诛笔伐外,还跟人对簿公堂。(李敖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,但是大一念的是法律,所以对法律熟悉)他曾经“邀请”我去看他打官司。他表示,他除了和魔鬼打官司,还和法官打官司。他对各堂法官的底细,都摸得清清楚楚。他上堂先客气地跟法官问好,把法官受过质疑的案子一一倒背如流,搞到法官出冷汗。然后他再谈他的官司。你说这个官司怎么打?,更是令人绝倒。秦有身份,法官对他很客气。李敖立刻抗议,说根据哪款哪条,法官一定要问当事人有没有犯过罪、有没有犯罪纪录,搞得法官和秦都出冷汗。最后,法官还是依了李敖,问秦有没有犯过罪。有身份没有用,遇到李敖还是灰头土脸。这就是李敖的作风:他不断与人冲突,绝对敢“说大人则藐之,勿视其巍巍然”。但是他不生气,不变脸。永远笑嘻嘻,谈笑用兵。大家都认为李敖厉害,但是忽略了他的幽默。幽默是李敖的大本领,是他的重要世间法。话说回来,幽默可不容易,幽默不是中国人的特长。
除了幽默之外,李敖是非常有情义的人。说有情义而不随俗地说“讲义气”,是因为李敖的义气建立在感情上。他不是个活菩萨,有求必应。他也不认为天下不义的事情,都要他来解决、伸张。他可以出手相助,条件是你必须是他的朋友。事实上,义气也就是这么回事。义气本来就是感情的强烈延伸。一般人所谓的义理、公义那种诉诸理性的事情,和义气没有什么关系。是的,李敖是非常有义气有感情的人。
2006年,台湾倒扁,闹红衫军。10月10号,“总统府”被围得水泄不通,。这个运动是自发性的,任何人都可以参加。我有一个学生,在高中当教官,下班后穿着军服就去了。结果媒体大做文章,作为军方倒戈的样本。这下可好,,。,,表示一定严办,至少关他个七年。有几个学生跟我讲这个事情。我说好,我来想办法。我想到什么办法呢?我想到李敖在“立法院”作“立法委员”,属“国防委员会”,。(当年的10月25号,即发生李敖在“立法院国防委员会”喷瓦斯事件)我就去找他。他那天感冒,还在办公室里吊着点滴。他跟我说了半天别的事,问我是不是卖了四幅张大千给林百里,是不是还主持台北市孙文学会,又说他年纪大了,脚冷。我说脚冷是因为小腿血液不畅,小腿不冷脚就不冷。他也支支吾吾,不置可否。好像谈话总切不进主题。最后,他推着点滴出去,说要开会啦,临出门留下一句话,“那个小朋友,还是回到军队里好,军队会保护他”。
过了一个星期,媒体上就出现消息。那个教官被调离学校,回到部队里去。处罚的事情,也不提了。。至于李敖是怎么和人家谈条件的,没有人知道。李敖也不提他救了那个教官的事。至于我,怎么替那个学生谢李敖呢?我是个中间撮合的人,这事总要我来面对。结果,我想到古人说的“大恩不言谢”,救命之恩难以对价回报。他不是为脚冷所苦吗?我就去给他选了一副毛线袜套。套在小腿上,对于脚冷会有帮助。希望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,在身体得到一些温暖。
李敖有学问,是个人物。但是他和学术界、学院派总是犯冲。他瞧不起学术、学院的冬烘,此道中人怕挨骂,对他也敬而远之。弄到最后,李敖这个有学问的人,竟然变得似乎与学术无关了。我在大学讲一门“中国历史人物”,曾经请李敖作过一次演说。学校对此事有意见,表示没有经费,钟点费自付云云。事后,我包了个红包给李敖。李敖说他的价码很高,但是他不收我的钱,然后,非常辗转、委婉地表示,他很喜欢我父亲的字,但是不好意思开口,是不是可以等“很多年”以后,我母亲不管事的时候,给他一方我父亲的图章,以了心愿(父亲以九十高龄过世后,家中一切均由母亲管理)。这样客气的说法,我不能招架,自然也很受用,便立刻回家跟母亲商量。母亲说,李敖这样有心,她要亲自替他找一方合适的。结果,她找出一方我父亲的闲章,印文为“孤啸”,认为与李敖的为人处世、人生观念都很贴切,并且要我转告李敖,闲章本是个人用印,不送人的,但是李敖在我父亲去世后,还这样重视他,她很感动,就请李敖替她保存这方印吧。(我父亲的闲章,应该有一两百方。除了一方在李敖处外,其它都保存完整。)这种老辈人物的客气来往,我看在眼里,有一点感慨,对一个时代的过去,也有一点感慨。
就我的观察,李敖这个人,是很正常的,不但正常,还比一般人更正常一点。他努力奋斗,追求入世的名利。但是他的生活俭朴,精神要求远大于物质要求——过着出世者般的生活。他非常专业,在他的专业领域里,比绝大多数有专业头衔的人(博士、教授)还要专业。他的修养很好,有中国人难得的幽默感。同时,他还有情有义——只是他绝对不浪费他的情义。这样的人,怎么会有争议性呢?怎么会成为凶悍难缠,让人畏惧的家伙呢?这个问题,解释起来也简单。人的行为,由思想主导。李敖有一种思想,并且极端地捍卫其思想。他要照着他的思想过活,绝不让自己的思想打折扣。他是一个能够“忠实开口,表现自我”(李小龙先生座右铭)的家伙。他的争议性和凶悍难缠,都是由他的思想而起。那种思想,说实在并不稀奇,两千多年前就很普遍。只是汉代独尊儒术以后,该思想就不流行,遭到泯灭了。,:李敖是先秦定义下的“文”人,,与“武”并驾齐驱,令韩非子戒慎恐惧。后者,合于温良恭俭让标准——今天所谓的文化人是也。)
我想写篇轻松的回忆式文字,结果,最后还是以古、今“文”人的严肃话题结束。除去整理自己的思绪以外,我也盼望这样的写法有点抛砖引玉作用:在李敖嬉笑怒骂的背后,让大家试着想想他在文化层次上的意义。这个以凶悍出名的有趣人物,应该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有一席之地。
李敖离世前亲笔信
你们好,我是李敖,今年83岁。
年初,我被查出来罹患脑瘤,现在刚做完放射性治疗。现在每天要吃6粒类固醇,所以身体里面变得像一个战场,最近又感染二次急性肺炎住院,我很痛苦,好像地狱离我并不远了。
我这一生当中,骂过很多人,伤过很多人;仇敌无数,朋友不多。医生告诉我:“你最多还能活三年,有什么想做、想干的,抓紧!”
我就想,在这最后的时间里,除了把《李敖大全集》加编41-85本的目标之外,就想和我的家人,友人,仇人再见一面做个告别,你们可以理解成这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会面,“再见李敖”及此之后,再无相见。
因为是最后一面,所以我希望这次会面是真诚,坦白的。不仅有我们如何相识,如何相知,更要有我们如何相爱又相杀。
对于来宾,我会对你说实话;我也想你能对我讲真话,言者无罪,闻者足戒。
或许我们之前有很多残酷的斗争,但或许我们之前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;我希望通过这次会面,能让我们都不留遗憾。不留遗憾,这是我对你的承诺,也是我对你的期盼。
对于来宾,不管你们身在哪里,我都会给你们手写一封邀请信。邀请你来台北,来我书房,我们可以一起吃一顿饭,合一张影,我会带你去看可爱的猫,我会全程记录我们最后一面的相会,一方面是留作你我纪念,另一方面也满足我的一点私心:告别大陆媒体近10年了,我想通过这些影片,让大家再一次见到我,再一次认识不一样的我,见证我人生的谢幕。 谢谢各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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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 / 水煮历史、《博览群书》2011年10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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